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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春時分,微雨剛過,整個山間一片水洗一般的青綠,映得人心底清涼。
小阿尋坐在屋前高高的草垛上前,嘴中叼著一根草,撐著下巴看著遠處鳳凰山上開得正盛的鳳凰花。
鳳凰山由幾百座山峰組成,據阿孃說,那座山最開始時叫鳳翔山,無啟族搬來這裡後,在鳳翔山北側又發現最高的一座山峰極像鳳凰鳥冠,認為這座高峰應成凰,鳳與凰雙翅齊飛,是為鳳凰,便改名叫鳳凰山。
鳳凰山上常年開著一種燦爛如火焰一般的花,阿孃告訴她,那叫鳳凰花,阿孃還說,鳳凰山是遠古神獸火鳳涅槃的地方,火鳳涅槃重生後,褪去的一身精血滲入了土地,很多年以後,這裡便長出了這種像紅霞一樣璀璨的花朵。
鳳凰花經年不敗,遠遠望去,雲蒸霞霧,像是天火點燃了整片山峰,甚為壯觀。
有風過的時候,山間一片落英繽紛,無數火紅色的花瓣隨風飛起,鋪滿了天空,像是要從裡邊再飛出一隻涅槃重生的鳳凰。
小阿尋很喜歡鳳凰花,鳳凰花太好看了,鳳凰山裡還有一味她最喜歡的食物,叫無憂藤,負責照顧族長爺爺的石爺爺每次上山,都會為她采回來無憂藤,給她做八珍膾。
無啟族成千上萬的族人便住在這鳳凰山穀中。
他們居住的這片土地,據說是雲隱國的上一任國主賜給他們的,因為他們的故土在五十年前毀在了一場大地震中,族中的長輩帶著他們遷徙到了這裡,看中了這裡的自然山水,但這裡是雲隱國的國土,雲隱國的國主很大方,便將此處送給了他們,不必受雲隱國的管轄,條件就是每年無啟族會向他們進貢很多糧食,每到收成的季節,她都會看著大車小車的糧食運出去。
不過,這也並非什麼了不得的事情,無啟族的人天生性靈,善耕種,走到哪裡,貧瘠的土地都會變成肥沃的良田。
眼下正值春耕時分,遠處阿爹和阿孃正在給耕牛套上耕地用的鐵犁,和族中的其他族人一樣,他們要準備下田勞作了。
她有時候想不通為什麼阿爹阿孃要這樣辛辛苦苦的耕地,她見過他們的功夫,阿爹出手時,一劍過去,地上便是一道深深的壕溝,可他們從來不願意將自己的功夫用在耕種上,而是和其他族人一樣,老老實實的用鐵犁、用鐮刀、用鋤頭。
後來,阿爹把他的劍法教給了哥哥,哥哥比她大五歲,他和阿爹一樣,到了該耕種的時候,老老實實的扛著鋤頭跟著一起下地,她有的時候會跟過去,看著哥哥一鋤又一鋤的挖地,汗水順著哥哥好看的臉上滾下來,哥哥用手一擦,眨眼變成了一個大花臉貓,然後她便會開心的大笑起來,她笑的時候,哥哥看著她,眼睛也會彎成一輪好看的月亮。
很多時候,她被暖暖的太陽曬得疲乏了,會直接在田野裡睡過去,醒來的時候,她總是趴在哥哥的背上,哥哥揹著她踩著夕陽回家,她問:“哥哥,你長大了想做什麼?”
“照顧阿爹阿孃,照顧你和小影。”
她咯咯的笑了起來:“還有照顧未來的嫂子。”
哥哥臉紅了起來:“你再亂說,我把你扔下去。”
她纔不怕,繼續道:“哥哥長得這麼好看,一定可以找到一個更好看的嫂子,給我生一個更更好看的侄子。”
哥哥停下腳步:“葉孤尋,你才幾歲,就知道這些了。”
她哼哼道:“哥哥忘了,阿尋生下來就會說話呀。”
哥哥沉默了下來,她也沉默了,她確實剛生下來就會說話,說的是無啟族會有一場滅頂之災。
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那樣的話。
她又問:“哥哥,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?”
哥哥嗯了一聲,像是嫌不夠正式,又鄭重的點了點頭:“一定會的。”
與他們不同的是,姐姐不愛去地裡,她嫌地裡臟,在他們下地的時候,她會躲在家裡看書,族中的古卷,她比自己記得還熟,有時她滾成泥猴一樣回去的時候,姐姐會跑得遠遠的,指著她道:“葉孤尋,你好臟,你洗乾淨了再來接近我。”
然後,她便會故意湊上去,兩姐妹一個逃一個追,上躥下跳鬨個不停,阿孃邊做飯邊看著她們溫柔的笑,阿爹會沉著臉把她們揪過去跟哥哥一起紮馬步。
時間久了,哥哥還自創了一套掌法,叫探野尋影,取自她們兄妹三人的名字。
他們還有一個阿叔,阿叔看不慣阿爹阿孃一遍又一遍重複那些繁瑣又無趣的工作,在他看來這是浪費生命,他會趁阿爹不注意的時候,用身上的功夫,幾掌便將每一片地都整個翻過來一麵,但阿爹知道後,仍是老老實實的給牛套上鐵犁,再去將阿叔翻過來的土地又翻過去,阿叔被他氣得離開了族中,去外麵闖蕩去了。
她曾問過阿爹和阿孃,為什麼要這樣,阿孃摸著她的頭說:“阿尋,土地是我們的根,我們要像敬畏上天一樣敬畏它,這樣種出來的糧食纔會有生命,才能養活更多的無啟族人,上天曾經給予我們太多的東西,是我們不懂得珍惜,現在上天在慢慢的將它們收回去啦,所以我們更要懂得珍惜。”
生命這個詞,她不止一次從阿爹和阿孃的口中聽出了虔誠。
冇有人會比無啟族的人更敬畏生命,因為無啟族號稱不死之族,傳說遠古時期,無啟族的人是不死不滅的,讓他們不死不滅的是他們的圖騰,名叫做輪迴之花。
可她除了從傳世的書捲上看到過輪迴之花的記載外,從來冇有見過族中有長生不死的人,就連族中最有威望的最厲害的族長爺爺,也是頭髮花白,垂垂老矣。
而那朵輪迴之花,族中的人說,隻有她能看到,她隨手畫出來的圖案,他們說那就是輪迴之花,還把她當成了未來的族長來培養。
她不想做什麼族長,她看到族長爺爺每天那憂心忡忡的模樣,覺得做族長可煩了,她隻想每天這樣無憂無慮的和阿爹阿孃哥哥姐姐在一起。
可族長爺爺說,那是她的責任。
年僅三歲的她,居然能感覺到那兩個字的沉重。
遠處,阿孃在喚她:“阿尋,我們出去了,你在家乖一點知道嗎?”
小阿尋應了一聲,今日哥哥要教姐姐練劍,兩人一大早便去了族中的演武場,那套劍法她早已練熟了,她想睡懶覺故意耍賴不去,所以家中現在就隻剩下她一人。
正百無聊賴的時候,遠處新抽芽的柳條兒上落下了一隻小小的雀兒,五顏六色的好看極了。
小阿尋冇有見過這種鳥,眼前一亮,從草垛上跳了下來,躡手躡腳的朝那隻雀兒走去。
眼看著她的手就要抓住它,那隻五色雀一展翅,從她的手間飛了出去,落在不遠處的石頭上,張開翅膀嘰嘰喳喳的跳著,彷彿在囂張的說著:“來呀,來抓我呀。”
小阿尋撲了上去,眼看著就要撲到它,那隻五色雀雀輕輕的一跳,落在了她的頭上,翅膀不停的扇著,在她頭上跳來跳去,爪子抓亂了她的小辮子。
小阿尋雙手往頭上一合,那隻雀又飛了出去,在她麵前歡呼雀躍的叫著,像在挑釁她:“抓不到我,抓不到我。”
阿尋氣極了,指著它道:“我今天一定要抓到你!”
那隻雀兒張開翅膀飛了出去,阿尋毫不猶豫的跟了上去,五色雀飛飛停停,有時像是故意停下來在等她,這下可把她氣壞了,發誓一定要抓住這隻可惡的小鳥。
就這樣,一人一雀不知道追逐了多久,待她反應過來之時,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遠遠的離開了無啟族的棲息地,進入了深山中。
這裡是個幽穀,蒼峰滴翠,綠草如茵,幽穀中還有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,溪水旁長著不知名的野花野草,溪水潺潺流動,裡麵漂浮著數不清的鳳凰花瓣,像是在這青山綠水間繫了一條紅色的綢帶,大片的綠中一抹豔紅,是一種說不出的美麗。
五色雀早已飛得不見蹤影了,阿尋也沉浸在這美景中,將五色雀拋在了九霄雲外。
這個地方太美了,一定要帶哥哥姐姐來這裡玩,她想著。
這時,一個蒼老的低吟聲傳入她的耳中,像一顆石子投進古井中發出的聲音,沉悶深重。
阿尋四處找了許久,纔在一大片水草中找到了那聲音的來源,一個身著黑衣的老婆婆躺在裡麵,像是不小心摔倒了之後爬不起來。
小阿尋連忙將她連拖帶拽的從水草裡拉了出來,她的力氣太小,整張小臉因為太過用力而變得通紅。
將那老婆婆拉出來後,她愣住了,那是一個很蒼老很蒼老的阿婆,臉上的皺紋像是一道道深深的溝壑,不知要多久的歲月才能讓一個人老成這個樣子,族長爺爺已經年近七十了,可臉上的皺紋也冇有這麼深。
阿婆喘息著,用蒼老的聲音道:“謝謝你,小姑娘。”
阿尋連連擺手,表示不用謝。
阿爹常跟她說,助人為快樂之本。
她問道:“阿婆,您怎麼了?”
阿婆道:“年紀大了,不中用了,走兩步就摔了。”
阿尋不解:“阿婆,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,你是哪裡人,我怎麼從來冇有見過你。”
阿婆指了指山間:“我在這個山裡已經住了八十年了。”
阿尋吸了一口氣,八十年,那應該是很久了吧,她又問:“那你的親人呢。”
阿婆沉默了很久,道:“他們都死了。”
阿尋又問:“你冇有孩子嗎?”
阿婆搖了搖頭。
阿尋啊了一聲,心裡覺得這阿婆真可憐,還好阿爹和阿孃有他們三個小孩,她發誓,自己絕不會讓他們像這個阿婆一樣可憐。
她側著頭道:“阿婆一個人在這裡肯定會很孤獨吧,為什麼不搬去住呢,那邊是我們的寨子,我們是無啟族的人,你可以搬到我們那裡去住呀,我去跟族長爺爺說,你搬過去後,我們會像對親人一樣對你的。”
阿婆道:“謝謝你,小姑娘,阿婆已經習慣一個人了。”
在阿婆那渾濁的眼睛中,小阿尋第一次覺得習慣是一種深切的無望。
她在阿婆身上感受到了一種曠古的寂寥,像是沉澱了很多很多年。
阿婆身上那股濃濃的悲哀感染到了她,她問:“阿婆,我可以陪陪你嗎?”
阿婆冇有拒絕她。
她陪著阿婆坐了很久,聽她絮絮叨叨的說著以往的事情,很多話她聽不懂,但卻記得一句話,阿婆像是在問她:“受身無間者永生不死,長壽乃無間中之大劫,一個人活太久了,又解脫不了,該怎麼辦呢?”
那個時候,她不懂那句話的意思。
她隻是覺得阿婆應該是很想念已經死去的親人吧。
直到天色漸晚,她纔想起自己該回家了,於是匆忙的跟阿婆道了彆。
臨走的時候,阿婆對她說:“小姑娘,阿婆不希望有人來打擾我,你不要跟人說見過我好嗎?”
阿尋點了點頭,熱切的跟她道彆,又問道:“阿婆,我還可以再來看你嗎?”
阿婆道:“當然可以。”
第二天一早起來,阿尋包了兩塊阿孃做的點心,趁著家裡人不注意,又去了昨日那個幽穀,那是她最愛的點心,她想阿婆應該也會愛吃的。
從那天起,小阿尋隔三差五的便會偷跑出去看望那個阿婆,阿婆會跟她講很多她冇聽過的故事,她時常聽得津津有味,忘記了回家的時間。
她有時也會跟阿婆講無啟族的事,譬如無啟族的水可甜了,是山間崖縫中流下來的一股清泉,無啟族人不愛喝井水;譬如族中最厲害的是族長爺爺,其次是她的阿爹阿孃;譬如無啟族四處都有結界保護,外人想進擅自進去是不能的,如果阿婆想去看她的話是進不去的,但她可以邀請阿婆去族中做客。
她覺得阿婆已經活了八十年了,隨時都可能死去,她想讓阿婆在最後的時光快樂一點,不要那麼孤獨。
突然有一天,阿婆對她說:“小阿尋,你陪了我這麼久,我冇什麼送給你的,我給你變個魔術吧。”
阿尋眼前一亮,興奮道:“好呀好呀!”
阿婆伸出枯瘦如柴的手,握成拳頭,然後掌心緩緩攤開,一朵白色的花浮現在她的掌心中,幽幽的在她掌心旋轉,一縷縷真氣漾起,像是時空長河中蕩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。
阿尋盯著那朵花看了很久,疑惑道:“阿婆也能見到這朵花嗎?”
阿婆看著她,問道:“小阿尋也見過這朵花?”
阿尋點了點頭,指了指自己的小腦瓜,天真道:“它好像就長在阿尋的腦袋裡,隻是阿尋冇有阿婆這樣厲害,可以讓它開在手上。”
阿婆慈祥的笑道:“你可以的。”
她伸手抓著阿尋幼嫩的小手,阿尋隻覺得有一股熱力傳入腦中,緊接著,一朵純白色的花開放在她小小的手上,她興奮道:“原來真的可以。”
她又仔細的看了看自己掌心中的花,道:“但阿尋手裡的好像和阿婆的不太一樣,比阿婆的要複雜一些。”
她聽見阿婆說:“當然不一樣了,因為你手裡的纔是真正的輪迴之花。”
阿婆抓著她的手一用力,阿尋感覺到腦中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,她叫了一聲,抬頭看著眼前的阿婆,用軟軟糯糯的聲音道:“阿婆,阿尋好難受。”
兩道鮮血順著她的鼻孔流了出來。
阿婆依舊慈祥的看著她:“難受了就睡一覺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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